宁海,浙江宁波的一个县城。
11月上旬,中国证券报记者在宁海的大街上看到,四处悬挂着横幅:“小心提防民间标会诈骗陷阱”、“坚决打击‘日日会’犯罪活动”。
宁海县淮河路89弄1幢1号,铁门紧闭,当地法院的封条依稀可辨。这是一个标会会主郭彩娣的住宅,也是她组织标会的会所。今年夏天之前,这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不仅在宁海,在浙江温岭,也有类似故事上演。金素霞,温岭一位中年妇女,因涉嫌非法集资3000余万元被警方刑拘,她也是标会的会主。中国证券报记者在温岭街头随机采访了多位出租车司机,几乎每位司机都入会或曾经入会,会费在数百元到几千元之间。
不仅在浙江,在江苏泰州黄桥镇,也流传着这样一个“快速致富”的传说:一个女会主开着一辆刚买3天的广本雅阁轿车去看车展,当场全款买了一辆宝马7系轿车,并将全新的雅阁车以18万元的价格贱卖。但黄桥标会在今年7月陷入高利贷陷阱,民间信用融资面临崩盘。
什么是标会?标会又被称作互助合作会,是一种在浙江、江苏、福建等地一度流行的民间融资方式,如今演变成为非法集资的工具,标会的背后是“庞氏骗局”阴影。
曾经轰动全国的亿万富姐吴英,涉嫌非法集资人民币7.7亿元,一审被判死刑。但吴英的背后是活跃的民间金融,这给浙江地下金融的发展敲响了警钟。
按有指纹的标会会员投资账目单。
标会会员向中国证券报记者讲述他们被骗的经历。
疯狂标会暗流汹涌 浙江温岭的潘高(化名),今年40多岁,曾在上海开饭馆,经营不善,又回到温岭,一直想找点事情做做。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参加了金素霞的标会。金素霞就是会主,而潘高等人是会脚。
但潘高不知道的是,金彩霞只是一个53岁的农村妇女,她最初只想补上家里的“窟窿”。2006年6月,金彩霞组织了第一个标会,会款只有500元,参会的都是金素霞的亲友。因为能获得“五分”或“八分”不等的高额利息,越来越多的人入会,金素霞从原来的人情会发展到“十日会”、“五日会”、“日日会”,会款也从原来的500元发展到2万元。
由于会员分布在温岭箬横、松门、石塘、太平等多个乡镇,金素霞每天奔波,应“会”,有时一天甚至要应付三四个“会”。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高额回报”的美梦中时,10月9日,金素霞突然消失了。潘高说,那天应该去开标,却找不到会主,大家向警方报案。
温岭市公安局接到报案后,立案侦查,并对金素霞展开网上追逃。10月26日,金素霞被抓获。
根据金素霞向警方供述,她所吸收的资金大部分用于支付标会的会钱,部分用于家庭日常开支及支付借款高息,由于资金链的断裂,她选择潜逃,于是发生了“倒会”。
潘高投入了30多万元,如今血本无归。不仅仅是潘高,中国证券报记者获得的一份标会名单显示,大约300多人参与了金素霞的标会,非法集资在3000万元左右。
离温岭大约100公里之外的宁海,在今年7月开展“清会行动”。也有人认为,宁海的标会出了问题,由于资金之间“串会”,于是牵涉到了温岭的标会。
根据宁海县政府最新发布的数据,截至9月10日,共有121名会头、1262名会员投案自首,涉及金额5.4亿元。11月24日,宁海警方捣毁一“日日会”窝点,6人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刑事拘留。
在今年7月20日前,宁海的民间标会最大规模的有百万元会,一次开标中标者可以拿走上千万元现金。标会的开标周期也从以前的一个月一次发展到半个月、十天一次,最后到了每天开标一次的“日日会”。与此同时,参加人员迅速膨胀,很多会脚拉着亲朋好友一起加入了标会。不仅如此,标会的触角甚至渗透到了银行。
中国人民银行宁波中心支行监控的民间借贷利率显示,今年二季度宁海县民间借贷利率高达27.06%,远高于宁波市13.26%的加权平均水平。这一监测主要针对从民间获得正常生产经营性流动资金的借款利率。银行界人士指出,以“日日会”超短周期、高利息的特点来看,直接流向生产经营活动的概率极小。但可能由于标会高息的存在,使得正常民间借贷成本也相应抬高。
宁海的小企业众多,银行贷款门槛高,多数企业便转向标会和高利贷。目前,宁海有多家公司名义上是做投资,实际上是放高利贷。
标会的开标周期从以前的一个月一次发展到半个月、十天一次,最后到了每天开标一次的“日日会”;参加人员数量迅速膨胀,很多会脚拉着亲朋好友一起加入标会;最大规模的有百万元会,一次开标中标者可以拿走上千万元现金。
变异庞氏骗局阴影 标会的发起人被称为会头或会主,普通会员则为会脚。一个标会启动时,会头召集会脚,约定本次标会的本金规模。如果标会采取每月开标一次,参与标会的总人数就是标会应该还款的总月份。比如,标会总人数是50人,还款周期就是50个月。
以最普通的千元标会、总人数是50人为例,第1个月的第1次聚会投标,按规则由会头得标。所有会脚必须缴交1000元,会头可得49000元,这意味着会头享有首期无息借款的权利。
第2个月的第2次聚会投标,49个会脚竞暗标,将利息写在纸条上,然后开标,标息最高者得标。假如甲出的利息200元是最高,会头拿出1000元,其他48个会脚每人缴1000-200=800元,所以甲可以一次借得1000+(800×48)=39400元。此后,甲丧失投标权利,其余每个月甲要拿出1000元来交给下一个得标人。以此类推,最后一个人将获得前面49人每人都必须缴的1000元,即可一次性得标49000元,标会至此结束。
会头必须在每个月负责准时开标。对于恶意拖欠的会脚,会头负责追缴,必要时还需垫付。因此,会头的经济实力以及人品,成为会脚最初参会时重点考察的两大因素。
在宁海做服装生意的夏清(化名)说,他每次都不愿意得标,他参与的一个会是每月一次开标,每次1万元,30个会员,除了每月得到2000到3000元不等的利息之外,他希望自己成为最后一个人,可以获得29万元。如果每月利息固定为2000元,他只要出资23.4万元,就可以获得5.6万元的收益,收益率高达约25%,而得到如此高的“回报”,只需要30个月的时间。很多会脚都抱有此想法。
更可怕的是,不同标会之间逐渐形成链接,参与者以极少的本金迅速聚集大量资金。增值的途径就是把在百元会里标到的钱拿到千元会里再标,再把千元会里标到的钱拿到万元会里标。有的标会规模在百人以上,如果某人参加了一个20人的500元标会,他标到了9500元钱(如果加上自己本应该出的500元,就是1万元),再去参加1万元的标会,假如是50人的标会,最多可以标到49万元(如果他是该标会会主,则享受49万元无息借款,如果是会脚,则需要支付一定利息)。在温岭、宁海等地,甚至出现每笔十万元乃至上百万元的超级大标会,杠杆所撬动的资金可能是几百万元甚至几千万元的资金。
知情人士介绍,在一个标会里,总是后边中标的会脚能赚到前面中标的会脚支付的利息,这就叫做“以会养会”。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最终会导致资金链断裂,从而东窗事发。
这种现象在宁海、温岭颇为普遍,形成了“会中会”、“会套会”。这种如网状般的链接,使得标会的结构发展成为了类似金字塔状,越向上的会头,资金越大。资金不断向顶端聚集,如果一环断裂,则集体崩盘。
正如一名会脚说:“一夜之间,许多会头好像都从人间蒸发了。”标会的会头利用短期兑现的方式,以高额回报为诱饵,等集中的资金达到一定规模后则携款潜逃或将资金秘密转移。
更为疯狂的是,标会的周期出现变异,一月一次的标会变异为以15天或10天为一个周期,再到后来,逐渐演变为一天开标一次的“日日会”。
业内人士称,“日日会”其实已是“庞氏骗局”,这是一种最常见的投资诈骗,是金字塔骗局的变体,很多非法的传销集团就是用这一招聚敛钱财。庞氏骗局在中国又称“拆东墙补西墙”、“空手套白狼”。简言之就是利用新投资人的钱来向老投资者支付利息和短期回报,以制造赚钱的假象进而骗取更多的投资。
2010年7月20日,宁海县政府展开了为期90天的“清会”行动。法院、检察院、公安局、司法局等联合发出《关于严厉打击破坏金融管理秩序(日日会)违法犯罪活动的通告》。通告称:“标会是民间自发行为,不受法律保护,标会属非法集资,是违法行为。”宁海警方在街头张贴11名涉嫌“日日会”的犯罪嫌疑人通缉令,声称将进一步严厉打击涉嫌“日日会”犯罪的行为,维护正常的金融秩序。宁海县打击整治“日日会”专项行动小组办公室发文,提醒相关的会头、会脚,要按照规定登记并自行清会。
浙江宁海的标会在1993年时,曾崩盘过。每个会平均的资金规模不到100万元,但“清会”时间却用了4年。
2010年上半年,宁海破获4起涉案金额1500-2500万元与标会有关案件,移送起诉3起,批捕犯罪嫌疑人4人,并以集资诈骗罪判处一名会头无期徒刑。
潘高告诉中国证券报记者,不少会脚是借钱参加标会,利息有3到5分不等,临近年底,将面临“讨债”,一些会脚可能经受不起打击。
隐忧脆弱的资金链 会头通常将巨款用于买房、办工厂、炒地皮、炒墓地,或是把资金以高利贷的形式投向私营企业、地下钱庄、赌场等。参会者如果无法拿出后继本金,只能继续参与其他标会,以求中标获得资金,支付前会的本金,这种“以会养会”的结局,便是更大规模的资金缺口和更加脆弱的借贷关系。
“一夜之间,许多会头好像都从人间蒸发了。”标会的会头利用短期兑现的方式,以高额回报为诱饵,等集中的资金达到一定规模后,则携款潜逃或将资金秘密转移。
在宁海、温岭等地,少数会头在集中了大量资金之后,逐渐开始了挥霍的生活。当地档次高的酒店日日爆满,所有的卡拉OK厅都挤满了人,“没有人把钱当回事”。一位知情者说。
变异的标会所聚集的资金除用于高档消费之外,会头通常将巨款用于买房、办工厂、炒地皮、炒墓地,或是把资金以高利贷的形式投向私营企业、地下钱庄、赌场等。
参会者如果无法承受后继本金,只能继续参与其他标会,以求中标获得资金,支付前会的本金,这种“以会养会”的结局,便是更大规模的资金缺口和更加脆弱的借贷关系。
原本发挥正常融资功能的民间标会演变成为吞噬民间资金、暗藏金融犯罪的非法活动。变异的标会成为非法集资的温床,有些人利用标会为自己迅速聚集资金,然后挥霍无度,甚至潜逃。
宁海地处宁波南部,而宁波南部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与北部相比差距较大,宁波北部的慈溪都已经进入全国百强县市,而包括宁海、象山、奉化的宁波“南三县”发展相对缓慢。
但畸形的高消费催生了虚高的楼市,宁海县楼盘售价已达到1.5万元/平方米,均价已在1.3万元/平方米,县城的房价直逼地级市,背后的推手就是“日日会”的资金涌入。同样,温岭的房价远远高于台州市区的价格,地段稍好的楼盘已经达到2.4万元/平方米,这个现象在全国也不多见。即使是墓地,温岭的市场价格也达到2万元/平方米。
据央行宁波中心支行监控的民间借贷利率显示,从2005年以来,宁海县的民间借贷利率一直居宁波市全部区县之首。截至今年8月,宁海县金融机构的存款余额为285.79亿元,贷款余额376亿元,而事实上,近几年由于经济快速发展,宁海县存贷比例长期倒挂在130%的水平。
知情人透露,有些大的标会会主,房产多达十几套,甚至在杭州、青岛、三亚、上海等地购买房产。
潘高介绍,金素霞平时出手大方,看起来非常有钱。之前有会脚询问金素霞得标之后的资金做什么投资,金素霞的回答是:投资工厂、在外地炒墓地。
夏清告诉中国证券报记者,当地警方以非法集资罪刑拘金素霞,而不是诈骗罪。
监管要堵更要疏 中国证券报记者在温岭、宁海等地采访时了解到,同事、熟人和朋友间存在的标会在当地非常盛行,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凑在一起就形成一个标会。
不止是生意人,即使在农村,有人通过标会来解决盖房、结婚、上学或者投资等燃眉之急,参与者更多的是看重比银行更高的利息。这些标会的本金一般是以百元、千元为基本单位。在1980年代初,标会这种民间互助方式确实解决了一时的资金短缺,很多温州人由此实现了原始积累。但时至今日,标会已经变异为非法集资的工具。
当地政府出台了许多规定,甚至专门设置了“清标办”、“治标办”的机构,打击各种各样的标会。但是,在严厉的压制之下,标会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对于正规金融体系之外的民间集资,事前监管始终处于缺位状态。
从2008年开始,宁波市政府金融办、银监局等部门联合成立了打击非法集资办公室。“非法民间集资,主要还是靠公安系统负责;普通民间集资我们管不了也没法管。”一位接近该办公室的人员告诉中国证券报记者。
温岭司法局局长张才宏告诉中国证券报记者,标会在温岭是一种传统的民间融资方式,一般在亲朋好友之间进行,政府也难发现。“这与目前大环境有关,银行利息低,为防通货膨胀,民间富裕资金寻找出路,一些人为了追求高利息,肯定也面临高风险。出了问题,就找政府解决。”张才宏说,2000年,政府花了很大力气,解决了标会遗留的问题。政府一直在宣传不要参与“日日会”。
一位温岭政府办公室人士说,温岭正在制定具体措施。此次政府及时介入,但如果一个标会倒掉,肯定会有其他标会受到牵连。
温岭政法系统的一位官员表示,民间标会如果仅限于互助性质,数额不大,并用于生产和生活,无可厚非。但一些标会已超出了互助性质,成为一种金钱游戏,有的已经成为会头诈骗的工具,一定要打击。
但标会屡禁难止。温岭在2000年整顿标会之后,大小各异的标会仍然暗流涌动。在温岭等地,当地人更喜欢“钱生钱”,在银行利息偏低、缺乏实业投资渠道的大环境下,当一些打着高利率幌子的标会出现时,对民众就会形成一定吸引力,于是形成“兴起-倒会-再兴起-更大规模的倒会-新的一轮兴起-再倒会”的怪圈。
“在浙江,微小企业以及创业者比较多,传统标会是生活型,现在标会倾向投资型,民间创业的积极性比较高,很急切加入到创业队伍中去。但现有银行体系有其自身的缺陷,中小企业以及民间创业者很难通过现有的金融渠道,得到融资的满足。于是产生对投资性资金的大量需求,而浙江的民资比较充裕,就有了‘灰色金融。’”曾研究过浙江省内标会行为的浙江大学教授史晋川接受中国证券报记者采访时认为,标会完全转变为投机性质,参与人员膨胀,利益链条更长更复杂,都会导致标会变异。
温州中小企业促进会会长周德文认为,温岭、宁海“日日会”的类金融传销所衍生出的风险隐患,不可忽视,民间融资至今未能获得法律层面的明确保护。缺乏法律的护航,使得民间融资市场面临着较高的交易成本,导致民间借贷利率较高。
周德文说,政府现在对民间融资市场主要采取以堵为主、以疏为辅的政策,对于依然处于“灰色地带”的民间融资市场的监管亟待新的突破。民间融资是国家金融体系必要的有机组成部分,政府应从规范、监管、创新三方面着手,积极引导民间利率合理定价,逐步化解当前民间借贷风险。他建议,对民间融资的管理宜疏不宜堵,首先应在法律上为民间融资正名,明确民间融资的法律定位和相关法律问题。同时,尽快制定并出台民间融资法和民间融资实施细则等法规;放低金融行业准入门槛,促进金融市场结构多层化,积极引导民间融资健康发展。
史晋川认为,中国需要更加丰富、更加多元的金融生态,让更多的融资需求得到满足。此外,中小民营金融机构发展需要加大步伐,尽管目前有小额贷款公司、村镇银行,但实际控制还是很严,进入门槛还是比较高,在加强监管前提下,应适当降低民营金融机构准入门槛。
但也有学者认为,非法民间集资无法根治,只能提醒民众注意风险、惩治罪犯加以警示,除非实现利率市场化和金融产品改革,让民间集资失去生存空间。
专家建议,对于依然处于“灰色地带”的民间融资市场的监管亟待新的突破。对民间融资的管理宜疏不宜堵,首先应在法律上为民间融资正名,明确民间融资的法律定位和相关法律问题。同时,适当降低金融行业准入门槛,促进金融市场结构多层次化,积极引导民间融资健康发展。